腾龙泊凤曜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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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死别慈父贻宝珠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

    我“啪”地一声将本朝珠玉集合上,再也看不下去一个字了。

    本朝百年,诗文词赋名家众多,锦绣词章无数。在这些珠玑文字里,我最喜欢的便是当朝宰相的两首明妃曲,每每读来,皆觉回味无穷。无论王公介甫因何而作明妃曲,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我却很赞成这两首诗的字面意思。尤其“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两句,每每让我怦然心动:即使嫁与异族夫婿,若能两相知心,也是世间幸事!

    只是这一段日子,父亲病势愈演愈重,我也再无心思读书品字。

    我侧耳倾听,本城名医徐大夫仍在父亲房中问疾诊病。我一个姑娘家,不方便直接去听诊询方,纵是心中焦虑,也只能在自己房中等待。刚才听见管家金伯把徐大夫迎上楼,又听见母亲与徐大夫寒暄了几句,众人便进了父母的套间。

    我极想知道徐大夫的诊断结果,可又出不得门,满心急切,竟不知不觉地自花梨木卷云海棠凳上站起身来,身旁书案上的一张云母宣也随着我起身时带起的风飘了飘。我急步走到外间的门口,伸手欲撩开盘花帘,又蓦然意识到自己该在闺房中坐等才对。无奈,我只得又退回来,倾听动静。

    父亲是商人。本朝百年平安,百姓安居乐业,南北商贾繁旺。我家所居的金城虽然不大,却隔江与苏州相望,地理位置甚是优越。金城中商人众多,父亲也像许多其他金城商人一样,往来于苏杭与广东之间做客经商。父亲于每年二月离家起程至苏杭,采办丝绸、刺绣、笔砚、蜜饯等货物运至广东脱手,再自广东采买珍珠、玳瑁、苏木、沉香等物,运回苏杭发卖,之后于每年冬月返回家中。

    父亲云承业虽不是金城首屈一指的富商,但是我家也因累世从商,遂家境殷实。我们云宅所在的四宜街就是城中富商宅邸云集的街衢,我家就在临街的一栋轩敞的楼房里。我家的楼屋分前后两进,前楼作厅堂,后楼是寝室。父母和他们的丫鬟称心、如意,同我和我的丫鬟桐花住在楼上。管家金伯一家住在楼下。金伯比父亲还长几岁,自幼随祖父走动经商,祖父离世后,父亲看金伯老成厚道,便让他作了管家。金伯之子全哥儿虽年轻,却安分守诚,父母让他专管家中的日用买办。金伯之妻王氏与全哥儿媳妇负责厨下。至于常跟着父亲经商的那俩个伙计,父亲早已为他们娶妻置房,不在云宅中居住了。

    在我曾度过的这十七年人生光阴里,每年的冬月都是合家上下最欢喜的日子,因为每年那时父亲自南方返乡,全家团聚,喜气洋洋。年年彼时,父亲都会给娘和我自苏杭带回许多仿宫样的锦缎和贵重首饰,也给家人带回许多礼品。父亲总玩笑说我和娘是金城著名的美人儿,自该穿用最好的衣裙首饰。

    近两年来上门为我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父母却犹豫不决,总觉得无一名少年才俊能与我匹配。这样,我的婚姻大事始终未能定夺。那日桐花竟对我玩笑说:“没想到金城第一美人竟嫁不出去!”我知道这丫头揶揄我,便对她说道:“不然先把你嫁了,也省得你替我着急。”

    除了我的终生大事未定,我家万事合意。可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今年我家就出了事故。

    父亲于今年仲春起程经商,竟不到一个月就被两个伙计自苏州送了回来。原来父亲至苏州不久便染恙,人在客途,不得休养,病势也愈来愈重。两个伙计见父亲短时间内无法康复,万般无奈,只得把父亲送回家中。

    父亲初染病时,自以为只是染了普通的寒症,将养些时日便可安痊。可是十几天过去了,父亲的病势更加沉重。这时苏州的大夫告知父亲,他得的是痨病。

    如今父亲返家已经一月有余,珍贵药材也不知用了多少,可是父亲的状况还是每日愈下。娘每日在父亲跟前照顾,我也寝食难安,但是父亲仍然康复之望渺茫。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起,我模糊听见娘向徐大夫致谢道别,紧接着听见金伯将徐大夫送下楼去。

    我即刻起身,快步走进父母的房中。

    我进外间时,母亲正安排称心、如意下楼,给王氏和全哥儿媳妇搭把手,帮着煎药、准备午饭。待两个丫鬟下楼去了,我轻声问母亲道:“爹怎么样了?”母亲蹙了蹙眉毛,满目忧虑,向我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随着母亲走进里间,母亲轻轻坐在花梨木莲花游鱼芦苇河蟹雕花大床的床沿上,侧身向着父亲。我也在床帐对面的花梨木双螭穿云玫瑰椅上坐下,无言望向父亲。

    父亲半欹在青灰色金丝弹花软枕上,身上的牙白细苎衣衫显得比以前宽大了许多。他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庞更加清瘦,眼窝略略凹陷,目光有些混浊。

    母亲思索了片刻正欲向父亲开口,却被父亲虚弱断续的声音打断了话头:“不必说了,我知道自己病到了哪步田地你们也不必煎汤熬药地耽误时间、糟蹋银两我知道是不中用了”

    父亲说话断断续续,气力不支,心里却极明白。话还没说完,父亲又气喘咳嗽起来。

    母亲的长睫上珠泪一闪,泪珠却又被生生地逼了回去。她一面伸出手去,轻轻地拍父亲的背,一面忍住哽咽,柔声对父亲说道:“你宽心调理吧,别想那么多。”

    我急忙起身将漱盂递过去,母亲接了,我依然退回至玫瑰椅上。

    咳嗽了一阵子,父亲又攒了攒气力,对着母亲说:“事到如今,纵是我再舍不得你们娘儿俩个只怕也顾不得了万幸家中资本,尽彀盘费。只是”父亲转过目光,向我望了望,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只是向平之愿未了,我却要撒手去了”

    母亲忍不住抽泣,嘤然哭出声来。

    父亲又侧向母亲,继续气弱声竭地说道:“原想为凤儿寻个门第、才貌相当,名登黄甲的有为子弟为婿,眼下看是不合时宜了我若真是不在了,你还是为凤儿选个人品端正、伶俐可靠的孩子,招赘作上门女婿如此女儿女婿既可继承云氏衣钵、守业持家、不荒废咱们家的衣食道路,也方便女儿女婿日后照顾你”父亲的话未说完,母亲已经泣不成声。娘擎着暗花帕子掩面拭泪,却挡不住滚滚热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潸潸落下,凄凄戚戚。

    我欲起身劝慰娘亲,却自己也忍不住哽咽起来。我越想吞回自己的呜咽,胸中到喉间的气流就越发向上汹涌,肩膀也跟着抽动起来。

    父亲灵台一派清明。他攒了气力,转过目光,向我开口换了一个话题:“凤儿你去把闷户橱的中间抽屉里的锦匣拿出来。”

    我硬压了压自己的抽泣,用罗帕拭了拭泪,起身走到花梨联三橱跟前,拉开中间的抽屉,看见抽屉里果然放着一只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缎盒。

    我把锦盒捧在手里的时候,母亲也费力地止住了悲声。

    这时又听父亲向我说道:“锦匣里的珠子就给你吧。”

    我虽然满心凄切,但也还是遵照爹的吩咐打开了那个锦缎小匣。

    锦盖一开,一只血红色的珊瑚珠子映入我的眼帘:这是一只枇杷大的珊瑚珠,珠子虽然通体血红,却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在红色的珠光中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曲折回旋的黑色纹路蔓延迤逦。

    我不禁轻声称奇。父亲是珠玑商人,送给我们或是带回家的珠子有许多。我虽然平日里几乎足不出户,见过的各式各样的天生地长或是人力雕琢的南北珠玑却也不在少数。可是,这般的珊瑚珠,我倒是头一遭见。

    普通的珊瑚珠不过花生米大小,一串珠子也值不了几个钱。如今锦盒里的这颗珊瑚珠,不但有枇杷般大,且颜色夺目,纹理柔婉,光泽莹润,瑞气腾绕,想来一定价钱不菲。

    父亲见我兀自惊异,便又缓了一口气,一句一歇地向我说道:“合浦那边一家牙行欠我三百两银子的客账去年我过去收帐时,偏巧那牙行的东家家里吃了人命官司,所有家财都拿去上下打点,家中金罄银尽他手中现银短缺,无奈,只得拿这颗珠子抵帐他说这是头几个月,沿海的渔人打渔时在网中夹带得的,后来渔人把这颗珠子卖给了他我观这颗珊瑚珠硕大莹润,颜色夺人,瑞光宝气,也值三五百两银子,便收下抵帐谁想今年去南面,买卖没做成倒也罢了,连衣服首饰也没自苏州给你和你娘带一件回来这颗珠子就送给凤儿日后把玩吧”

    父亲有气无力的话音刚落,我和娘便失声呜咽起来。

    爹病到如今这步田地,还想着出去一趟没给娘和我带些东西回来,让我怎能不百感交集?

    父亲病至如此,却赠我一颗宝珠,这分明是留个念想给我。一想到这里,我霎时觉得心如刀绞,肝肠寸断,两行泪水如雨倾落。

    抽泣间,我和母亲都发觉这般哀泣,会让父亲更加悲伤。不约而同地,我们母女俩个都强吞下泪水,劝父亲安心养病,不要多虑。

    正在这时,称心打着帘子,如意端着一只填漆描金牡丹托盘走进房来。

    这些日子,父亲已经吃不了寻常饭菜了,每餐只进少许粥羹。

    如意手中的托盘中放着四只龙泉窑青釉菊瓣碗并汤匙,四只玲珑瓷碗中的粥羹也是按照徐大夫嘱咐熬制的。我看了看那四种粥羹,分别是:鸡茸粳米粥、山药糯米粥、莲子百合羹、银耳白果羹。

    往日父亲在家时的起居饮食,母亲从来亲自料理。如今父亲病重,母亲更是亲自照顾父亲的一切。

    于是,母亲打发两个丫鬟到楼下吃饭,她自己照顾父亲进餐。

    我也退到外间,在文椅上坐下,一边等着母亲一会儿一同用餐,一边听着母亲是不是需要帮忙。

    可是,父亲还是没能熬过天数。

    六天以后,父亲离世了。

    母亲悲恸欲绝,可还是得强撑着张罗丧事。

    父母无子,我无兄弟。母亲万般无奈,写信给我的一位居于溧水县的远房堂兄,央他过来在殡殓中主持外事,行亲儿服丧之礼。

    我那从兄甫一到达,母亲便立即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十两黄金、一十六件杯盏烛台等银器相赠。得见那两大锭金子和十几件细丝银器,大惊大喜大悲之色在从兄脸上风云变幻。

    从兄二话不说,当即披麻带孝縗絰主丧,悲恸哭号胜过亲生父亲亡故,张罗周到强于打理自家丧事。

    幸亏母亲请来从兄帮助料理父亲的丧事。

    因为,未出父亲的头七,母亲也病倒了。

    母亲刚病倒时,我以为是因为这一段日子母亲心力交瘁、悲恸哀楚,酿成病症。可是没过两天,我们竟发现母亲的病情和当初父亲的症状类似。之后,我着金伯请来徐大夫为母亲诊治。经过一番诊断,徐大夫告诉了我一个五雷轰顶的结果:母亲也染了痨病!

    若说父亲的过世让我觉得千分悲哀万分不舍,母亲的染病便让我在悲伤哀痛之外感到焦急惶恐、无所适从。

    我怎么能刚失去父亲又面临母亲病重?父亲英年早逝已令人无限惋惜,母亲才三十六、七岁的年纪,且不必说她是那么玉树琼枝般的一位女子,纵是寻常妇人,也不该在盛年憔悴枯萎。更何况娘现在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若是娘亲有个三长两短,我形单影只地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怎么舍得我的娘亲?若有意外,我又如何去单独担当未来的生活呢?

    一边为父亲服丧,一边侍奉病中的母亲。

    一边悲痛凄切,一边惶恐不安。

    我在哀痛与焦虑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转眼父亲的末七已满。到了断七之日,亲友同行对父亲的吊唁祭奠及水陆道场功德超度皆毕。

    次日,我那为父亲主丧的从兄也离开金城回返溧水县。

    二、小青龙情迷定慧寺

    我坐在母亲房中。

    夏日的阳光从镂花窗格中照射进来,无数微尘在阳光中成团成簇,相拥旋舞。一切都笼罩在极端的静谧之中,连母亲微弱的呼吸声都似有若无。

    母亲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也有时断断续续地咳嗽。每至母亲的咳嗽声撕裂无边的静寂时,我的心也被撕成碎片。

    母亲躺在床上,颓然无力,气息奄奄。曾经的冰肌玉骨、螓首蛾眉仿佛变得无限渺茫,生命的气息渐渐被沉寂吞噬。

    不知何时,我手里攥了一张娘的药方。我下意识地将那张药方越攥越紧,手心的冷汗竟把方纸浸透了。

    我低下头,看着那张我几乎能够背诵下来的药方,方子上面徐大夫的字迹触目惊心:

    太子参三钱云苓三钱白术三钱山药六钱桔梗二钱四分

    百合六钱大枣二枚黄芪四钱莲子七粒去心当归二钱四分

    白及四钱功劳叶二钱四分

    娘这药方和爹当初用的药方相差无几,可是爹最终还是撒手人寰。难道这疾风暴雨般的病症让爹英年早逝不算,还要接着葬送楚宫倾国?

    “姑娘,我在这里伺候奶奶吧。姑娘去歇一会儿,也宽宽心。”称心的柔和低缓的声音在我耳畔小心翼翼地响起,我却还是一惊。

    我应了称心,起身时才觉得腿都酸了。

    称心便坐在玫瑰椅上,一边绣鞋样,一边照看母亲。

    我心里想着母亲的病情,信步向门外走去,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前楼的窗前。

    前楼宽大的楼窗上挂着湘妃竹吊穗垂帘,阳光自竹帘的缝隙里透进楼屋,将斑驳的光影打在香樟地板上。

    我将竹帘略略撩开一条缝隙,呼吸了一口没有汤药味道的空气。

    还未及觑见楼下的街衢,我却听见一阵报君知的声音“叮叮”响起,由远而近,声声入耳。

    我先是一愣,之后急转身欲向楼下奔去,却与正向我走来的桐花撞了一个满怀。

    桐花退了两步,一面下意识地用手拍着胸口,一面惊道:“姑娘这是忙什么?”

    我向桐花急切吩咐:“你赶快下楼拦住那算命先生,请他到坐启内坐下!我要求卦。”

    桐花二话不说,转身向楼下奔去。

    我在桐花身后无声长叹:人无奈时问黄天!

    我走进楼下的坐启时,算命先生已经在坐启内的花梨螭虎闹灵芝茶几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了。全哥儿陪立在一旁。

    坐启内的摆着一架精巧的花梨透雕松竹梅鹊四扇屏,桐花已在屏风后放了一张花梨嵌竹丝梅花凳。

    隔着屏风,算命先生向我唱了一诺,我也还了一礼。

    这时,桐花、如意和全哥儿媳妇皆挤到屏风后面听我问卦。

    我在梅花凳上坐定了,便向先生说道:“求先生一卦。”

    先生占成一卦,向我问道:“姑娘所问何事?”

    我直言答道:“为母问病。”

    先生看了看卦象,向我朗声说道:“青龙入世,端凤栖枝。水火既济,顺天应人。若是儿问母,吉瑞满庭户。甫得乘龙婿,即刻百病除。姑娘不必烦恼,吉人自有天向。”

    我黯然一顿。

    须臾无语之后,我回头对桐花轻声说道:“取五百钱给先生作课钱。”

    随后,我在桐花、如意和全哥儿媳妇错愕不解的目光里,默然上楼。

    我进了自己的闺房,刚在梳妆镜架前坐稳,桐花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

    我望了桐花一眼,寂然说道:“你急风暴雨地跑个什么”

    桐花的清脆的声音依然如急雨落银盘一般响起:“付那课钱三百钱就不少了,姑娘给了五百钱,怎么也不多问算命先生几句就让他走了?那先生的钱也太好赚了些!”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向桐花缓缓道来:“那算命先生分明是拣着咱们爱听的话说,我还有什么好问的!什么青龙端凤?什么水火既济?什么乘龙婿?怎么百病除?如今我父新丧母重病,有谁做主找个乘龙婿来?就算有了乘龙婿,又和母亲痊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嫁个大夫?分明是一番讨好咱们的剖断,我问又何益!不如多给些钱打发那先生赶快走罢了。”

    桐花一下子沉默了,手里绞着素色水纹绫汗巾子不知说什么好。

    我又叹了一口气,对桐花说:“告诉金伯,明日我要到定慧寺拜佛许愿,你请金伯替咱们准备车轿。”

    桐花有些疑惑地问我:“姑娘往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明天真地要去定慧寺么?”

    我暗然答道:“我娘这病,医也无用,药也无效,除了求菩萨保佑,又有什么法子呢?更何况,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不去替娘上香拜佛,又找谁去?我如今只有这孝心一片,还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明日是六月初一,我查了黄历,是个吉日。定慧寺是咱们金城最大、许愿最灵验的寺院,我明朝一定要去定慧寺拜一拜菩萨,求菩萨保佑娘亲平安”

    一阵不由自主的悲咽涌上喉头,我竟说不下去了。

    桐花不再言语,却不自觉地深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下楼找金伯去了。

    第二天草草用罢早餐,我又到母亲房中看了看气若游丝的母亲,心中难免一阵绞痛。

    我嘱咐称心、如意一定要细心照看主母,又吩咐桐花自去换衣收拾,不必管我。

    之后,我勿勿走进了自己的寝室更衣。

    我尚在热孝之中,但是身着麻衣缟素去寺院中拈香礼拜终是不妥。那样的话,一是对神佛失礼,二是我一个姑娘家出门本来就不方便,若再縗絰带孝,只怕更加惹眼。

    还是换一身素净些的常服去禅院妥当些。

    于是我坐在镜子前,草草绾了一个芭蕉髻。

    与芭蕉髻相配的那许多玉簪翠羽断是不用的,我在热孝中不提,单说当下,我哪里有心思插戴首饰!

    我只用几支如意小银簪子,将发髻匆匆固定住了事。

    随后我打开花梨镶贴龟背竹圆角柜,选了一袭素衫纨裙,又拣了一领玉白色缕银两重心字云罗褙子,穿系齐整;再拿了条玉白色缕银比翼鸟轻纱帕子,攥在手里。

    最后,我又看了一眼四蝶委角镜中眉锁远山,目敛秋水的自己,只觉心头一滞,不免一阵凄恻,却不敢再多想,急勿勿地下楼而去。

    下了楼,见桐花和金伯也已收拾停当,只等我启程。

    我出了大门,见一辆翠幄纁缨油壁车已经停在门前。

    我本欲登车,却蓦然觉得有些异样。我略一展眼环顾,见街上凡能觑见我的行人,竟皆驻足侧目向我!

    我心中一阵慌乱,再不顾盼,急忙拉住桐花,迅速迈上待发的脂车。

    定慧寺其实并不远,就坐落在金城东南门外。

    我们的马车自四宜街出发,穿过东市,经过期云坊,走过梧桐寨,穿过易安巷,经过南横营,过了集贤桥,再出了东南城门便到了。

    下了油壁车,我们举目一望:定慧古刹的水磨青砖山门已在眼前。

    定慧寺始建于前朝,雍容宏伟。虽然因为朝代更迭,几经战火摧折,有些偏殿和寮房至今尚未修复完全,却因主体庙宇仍然巍峨庄肃,且据说许愿甚是灵验,遂禅院仍然日日香火旺盛,檀越施主不断。

    进得山门,我未敢沿着主路朝拜。

    只因古刹中沿着天王殿、大雄宝殿和法宝阁一线的主路上,香火鼎盛,人声不断,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纵有桐花、金伯相随,也不便在人流中来往礼拜。

    于是,我们沿着主殿东侧的青石甬路,进入大雄宝殿东面的观音楼。

    相对于主殿,观音楼里安静些,且来这里上香瞻拜的多是女眷,遂我来观音楼烧香许愿再合适不过。

    进得观音堂,我上了香,便脆在神龛前的包绫蒲团上,对着安坐在善财、龙女中间观音大士深深拜了几拜。

    之后,我向观音大士恻然默诉道:“菩萨慈悲,民女云泊凤,投地叩首于菩萨尊前。泊凤自幼承父母爱育,虚度一十七载,虽无过人之材,然欲尽孝于父母膝前。不期数月来家中连遭变故,慈父于数十日前因病亡故。如今家母又染重疾,泊凤虽请医求药,日夜侍奉,无一时之懈,然家母之疾仍势愈危笃,气息奄奄,日渐衰竭。泊凤空怀拳拳赤子之心,却无力回天。万般无奈,泊凤特参拜于观音大士尊前,求菩萨垂怜,保佑家母安然度劫,病去疾除,康复痊愈。泊凤知菩萨大慈大悲,悲天悯人,家母若得菩萨保佑,得以安痊,泊凤定再捐金珠至观音堂,以资尊前灯油香烛,永志不忘菩萨大恩大德!”

    言讫,我觉得眼前一片迷蒙,似有两行热泪,已沾湿了面颊。

    我慌忙以纱帕拭泪,泪迹未干,却忽觉一阵异样,仿佛有件异物出现在我眼角的余光里。

    我不禁侧目,觑向观音堂一侧的青砖墙壁。就在侧目的一霎那,我被骇住了:就在观音堂侧墙墙根下的青砖地上,竟伏着一条两、三尺长的小青蛇!那小青蛇通身墨绿,片片鳞甲却闪烁着细碎的金芒。它伏在地上,高昂起头,定定地望向我,仿佛痴了一般!

    我惊惶得跪在蒲团上骤然转身,一只手一把扯住跪在我侧后方的桐花,一只手指向小青蛇,失声喊道:“蛇!”

    桐花立即侧过眸子,向我手指的方向定睛看去,之后,她慢慢地回眸向我,一脸骇然和疑惑:“姑娘,你说什么?哪里有蛇啊?”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桐花,几乎被她的话震住了:她的意思是墙根下没有蛇!

    我想当时自己的眼睛里一定满是惊惧,我仍然一手指向那条小青蛇,一手紧握着桐花有手腕,哆哆嗦嗦地对她说:“你你没看见?就在那里啊!你看,那条蛇正看着我呢!”

    桐花满面惊惶失措:“姑娘,你,你说什么?没有蛇呀!姑娘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了眼花了?墙根下真是没有蛇呀!”

    我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桐花桐花你怎么了?你怎么这么说?那里,那里分明有条蛇啊,你看!你看!它看着我呢!”

    桐花一脸震惊,她一面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推拒我的手,一面努力欲挣脱自己被抓住的那只手臂,同时向我仓皇无奈地说道:“姑娘,你把我掐疼了姑娘,你这几天太累了,才这么眼花目炫的姑娘,别再看了,真的没有蛇!咱们赶紧回家吧,奶奶,奶奶还在家等着姑娘呢!”

    我颓然松开攥住桐花的手,只觉得自己一阵一阵喘不上气来,再定睛向那小蛇望去,但见它还是那么昂着首,怔怔地凝视视着我,竟似有几分不舍。

    我骤然打了一冷颤,双腿竟无力站起。

    是时,我们听见站在观音堂外的金伯,贴着殿门向我们低喊:“姑娘,桐花,时侯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想必站殿外的金伯也把刚才的事情瞧见、听见了几分。

    我浑身无力,可心里却很清楚不能再和桐花争执下去了。

    在那条小青蛇的注视下,我费力地转过身,又向菩萨拜了拜。

    随后,我努力自蒲团上站起来,向观音楼处走去。

    在走出观音堂的那一瞬,我又不由自主地向殿里的墙根下回望了一眼,便微微哆嗦了一下:那条小青蛇还在那里,它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的方向,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我。

    我急忙回过头来,收回目光,向外走去。

    殿外的阳光格外明亮。乍一浴在耀目的阳光中,我的眼睛几乎有些不适应。

    我微微眯起眸子,心神不定地移步前行。

    “姑娘,”跟在我身后的金伯小心翼翼地唤了我一声,竟也让我一惊。

    金伯继续恭谦谨慎地向我说道:“刚才我瞧着姑娘受惊了,才请姑娘出来。姑娘这些日子何止是太劳累,更兼着伤心焦虑。这般心力交瘁,姑娘怎么受得住?只是这佛门净地,断不会有蛇。更何况观士音菩萨大慈大悲,法力深厚,就是有一万条蛇,也不敢进观音堂”

    我静默着,一边接着提裙移步,一边继续听着金伯低声慢语:“姑娘回去还把心放宽些,更要多歇息,不然姑娘要是再有些波折,我们可如何是好?就说刚才吧,姑娘若是眼花了,蒿扰了菩萨和别家施主可怎生得好?”

    金伯虽然是陪着一万分的小心,向我说了这一篇话,我却也明白,金伯和桐花一样,都没看见那条小青蛇。他们都认为我眼花了,而且,他们很不安。

    上了马车,我蓦然想起适才因被那小青蛇唬了一跳,把桐花抓疼了,心里立刻觉得过意不去,便柔声问桐花:“腕子还疼么?”

    桐花听我这么问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向我尴尬答道:“姑娘能有多大力气?我又哪里有那么娇贵了?我没事。”

    我仍然向她关切说道:“家里有麝香红花油,到了家就赶快搽上些吧!”

    桐花犹豫了一下,也像金伯那样小心地答道:“姑娘不必担心我们,还需自己多保重,再勿多思多虑若是姑娘忧郁成疾,那我们可真就没活路了。”

    我没有接口,却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我把头靠在车厢的绸壁上,闭上眼睛,想安静一会儿,更希望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这几个月来经历的事情不过是一场梦。

    油壁车外杂沓的人声、车声和鸡犬之声,随着马车的轻微颠簸,声声入耳。

    脂车在笃笃的马蹄声中向我家的方向前进,离定慧寺越来越远,可那条小青蛇的身影却徘徊不去,久久停驻在我的眼前。

    不,不是我眼花了。

    那条小青蛇,是真的。

    三、医家母泊凤受龙鳞

    回到家里已经过午。

    我只觉得头昏脑胀,勿勿吃了几口午饭,便仍旧回到娘房中。

    这些天母亲的病势危笃,我已让几个丫鬟把一张斑竹昭君榻搬到娘的寝室中,又让她们在榻上挂了顶霓青软烟罗帐子,以便我日夜陪伴母亲。

    转眼到了晚餐时间,母亲勉强吃了几勺粥羹就再吃不下了。我无奈,只得让称心暂且服侍母亲一会儿,想自己回寝室简单洗漱一下,再回来照看母亲。

    作为未阁的女儿,我该为父亲服丧三年。但是,在这三年中,我并不是每一时刻都披麻戴孝的。正式的生麻斩縗一般只在正式祭拜时穿戴,平时居家时我穿日常素服为父亲守孝。

    如今正值盛暑,二楼又只有女眷,我只穿了一领乳白的银泥滚边素花藕丝衫子,着了一腰霜白暗花折枝山茶挖花纱烟裙,穿了一双月白流云软绫睡鞋。

    就穿着这一袭薄衣轻裙,我心不在焉地向自己的寝室走去。

    就在我神思恍惚地走进寝室的一刹那,我又被骇住了。

    还是上午那条小青蛇,现在正端端正正地伏卧在我的床上,继续昂起头,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桌子上的白釉刻花珍珠地瓷灯上的灯火闪闪烁烁,把小青蛇身上的鳞甲映得更加金光点点。

    我被惊得不知所措,一时间如玉雕石刻般愣在门口。

    他望着我,全神贯注。

    我望着他,惊惶万状。

    俄顷,胸腔内突突的心跳声把我唤醒,极度的恐惧代替了极度的惊骇。

    我努力转身欲往外逃,想逃离危险,也想唤个人来与我分担惊惧。

    就在我转身欲逃的那一瞬,一个沉着稳健的男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施了障眼法,他们看不见我。”

    我的身体又僵住了。

    这时,我不但惊恐,而且无措。

    如果别人看不见他,就算我把人唤来,大家也只会以为是我脑子有毛病。

    我若是冒然逃走,只怕逃不出这条小蛇的掌控。

    我僵立在门口,惊惧彷徨。

    “你且进来坐下,我有话对你说。”身后浑厚沉稳的男音又响起来,口气不容商榷。

    我仍未转身,惊疑不定。

    身后深沉稳固的声音仿佛尽量缓和着:“我不会伤你,我能救治你的母亲。”

    他铿锵沉着的声音仿佛值得信赖。

    更何况,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在愣了一愣之后,我鼓足勇气,紧咬牙关,战战兢兢地转回身,尽量压住自己的颤抖,望向那条小青蛇。

    他还伏在那里,聚精会神地望着我,殷切地等待着我与他交流。

    我要救治母亲,又逃不出他的掌控。那么——我努力抑制住身体的哆嗦,艰难举步走向花梨木回纹书案前的海棠凳,想坐下来面对那条蛇。

    可我又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穿的薄衣纱裳,心里便除了恐惧又多了几份羞惭,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可是,我不但无处可逃,还得面对现实。

    我又咬了咬牙,哆哆嗦嗦走到花梨灵芝衣架前,摘下上午去定慧寺后换下来还未来得及湔洗的那件两重心字罗衣,背过身去,穿在身上。

    然后,我强压住颤抖,坐在小青蛇对面的海棠凳上。

    他默默注视着我,安静地注视着我艰难地完成了刚才的一系列动作,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待我坐稳了,他才开口,那个坚毅沉着的男音便又在室内响起:“我有令堂的去疾之药,你若拿去给她服了,七日内病症自会痊愈。”

    他的声音稳健自信,蕴含着令我信服的力量。

    可是,我没有回答。

    这条小蛇是灵异之物,如今他追到我的卧室里来,难道只为赠药?

    如果他此一番只为救治我的母亲,那么,大恩不言谢。

    如果赠药之事还与其它事情有关联,那么,我会难以应对。

    他见我不答话,竟然叹了口气,继续用抑扬顿挫且低沉浑厚的声音向我说道:“若将令堂治愈,你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果然是有前提条件的,不然如他这般的灵异之物,不会一路自定慧寺追到我家里。

    我的身体好像不哆嗦了。此刻,担扰与不安仿佛胜过惊恐:我不知他会提出什么骇人听闻的条件。

    见我仍不答话,他继续说道:“医好令堂,请你和我同榻而眠一晚,之后与我正式结为夫妻。”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容置疑。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惊愕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前提条件对于我来说是羞辱还是怪异。

    也许,如果这样的要求是出自一个男人之口,会更加易于理解。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尽量把自己的语气调整得平静些,向他提出了我的问题:“与你同榻而眠,你若伤了我怎么办?”

    他竟斩钉截铁地反问我:“我若伤了你,还如何娶你为妻?”

    他的回答自然引出了我的第二个问题:“你我并非同类,我如何嫁得了你?”

    他依然铿锵答道:“只要你肯同我共榻就寝一夜,且答应嫁我为妻,我便会还出人形,自然与你做得了夫妻。”

    这么说他是可以化出人形的,可是,化出人形他也是蛇啊。

    于是,我继续问下去:“化出人形你我仍是异类,你是蛇,我一个凡人怎么嫁给你?”

    我的话音落地那一刻,他仿佛突然动怒了,可他又明显压制住火气,向我反问:“谁告诉你我是蛇了?”

    就算他不是蛇,可他也绝不是凡人啊!

    实际上,我并不关心他到底是什么。

    事情的实质是:我如果要他治好娘的病,就得付出我自己,嫁给异类。

    这不是乘人之危是什么?

    一阵无边无际的心烦意乱向我袭来。

    我无奈地吐了一口气,接着问他:“我若不应允呢?你就不帮我救治家母?”

    他安静地看着我,还是那么专注,之后,他沉稳的声音似乎搀入了无限深情:“我一定会治好你母亲,你也一定会答应我!”

    我又开始沉默了。

    这是一桩无法还价的交易,因为,我一定要娘康复。

    可是,他将母亲治好以后,我就得接受他的条件。

    我别无选择,更何况,我也逃不掉。

    就在我思付之际,他又开口了“你别怕,”他的声音意外地温存着:“我并不可怕,更会珍惜你!”

    我的心一动,可立刻更加烦乱了。

    我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我无法摆脱掉异类的纠缠。

    可是,无论如何,我要娘好起来。如果能看到娘康复,我便再无他求,到那时,大不了一个死一了百了。

    我舍身救母并不丢人,是一回事。

    我不愿被迫嫁与异类,是另外一回事。

    当务之急,只能是先助母亲痊愈。

    至于母亲康复之后的那一桩嫁娶之事的最痛楚却也是最简单的结果,不过就是眼前这条蛇娶到了我的尸身。

    于是,我的语气更加平静了:“那么,我要先看到家母痊愈,然后兑现你的要求。”

    “好,”他答应着,却又好似十分放心不下:“令堂七日内必能痊愈,我七日后再来此地。”

    七日后?那是个太遥远的日子,我只能顾及眼前。

    “你如何救治我的母亲?”这一次,我问得情急意切。

    面对我的急切,他顿了顿,仿佛对于我对他的忽视有些不悦。

    可是,他还是很郑重地回答我:“你取一根簪子来,自我身上剥下七片鳞甲,每日为你母亲熬药时放入一片,将鳞甲与汤药一同煎制。你母亲连服七日与我鳞甲一同熬制的汤药后,定可痊愈。”

    我怔冲了一下。

    有他说得这么简单么?几片蛇鳞就能医治母亲的顽疾?

    可是,如今我除了相信他,还有什么其它的法子呢?

    事实上,除了照他的话试一试,我别无选择。更何况,他若没有几分把握,也不会向我提出那么难以接受的条件。

    这一回我真地颤抖了。

    我强压住哆嗦,取了一根银簪和一方绢帕,向着我的花梨木雕百花架子床挪步,也就是说,我努力向那条蛇走去。

    走到床沿,我僵硬地侧坐下来,再不多话,只持了银簪去挑蛇的鳞片。

    只是,我太紧张了,无论如何也挹不住手的颤抖。

    我颤颤微微地试了几次用银簪子去剥挑蛇身上的鳞甲,却怎么也挑不下来任何东西。

    天气本就炎热,我又情急心惧,手上哆哆嗦嗦,竟有细密的汗珠儿从额角上渗出。

    焦急无功中,却听有男子长叹一声。

    他回过头,看了看我,然后猛然朝自己的身躯一口咬下。

    在我压在喉头的一声惊叫声中,他转向我手中的帕子,低头,松口。

    不多不少,带着丝丝血肉的七片鳞甲落入我的帕中。

    我看着他的伤口,且惊且怜,慌乱间腾出一只手,在我的菊叶软罗枕下仓促翻出一条素纱帕子,也顾不得那帕子的一角绣着一个“凤”字,只将那凤字纱帕覆在他的伤口上。

    然后,我托着包有他鳞甲绢帕,坐在床沿上,一时不知所措。

    不知是因为屋里十分闷热,还是我慌乱紧张,身上藕丝衫子后襟的背部居然湿透了。

    他望着我,又是一声长叹。

    “你快去吧,”还是那个尽量柔和着的沉稳的男音:“我七日后再来找你。”

    我一凛。

    七日后我还得面对这条蛇!

    我迅速站起身,向他说了句:“那我去了。”然后托着帕中之物夺门而去,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我下楼走进厨房的时候,金伯之妻王氏正在一边打盹一边给母亲煎药。这些天,她和全哥儿媳妇既要照常张罗全家人的饭点,又要按照医嘱安排适合病人食用的药膳,还要煎汤熬药,纵然我经常安排几个丫鬟帮忙下厨,她们两个也着实累得不轻。

    我走到王氏身边,轻轻拍拍她肩膀,轻声对她说:“大娘,您去歇着吧,我来煎药。”

    王氏先是一惊。她揉揉眼睛,看了看我,便更加惊讶了:“姑娘,黑灯瞎火的,你怎么下来了?你快上楼歇着,我一会儿就把药端到楼上去。”

    我说:“大娘,您去歇着吧,上面有称心、如意看着我娘呢,我来煎药,煎着药,我心里还踏实些。”

    王氏又推让了几句,见我着实不肯上楼,便不再坚持,却也不敢回房休息,只在厨房里收拾。

    我趁王氏背过身去的时候,将一片鳞甲放入药锅。

    母亲恢复得极快。

    两、三天以后,母亲就几乎不咳嗽了。

    又过了两、三天,母亲的饮食、起居基本上恢复正常。

    大家都很惊讶,包括母亲自己。

    娘对我说道:“真真的徐大夫医术不凡,我还以为自己要去鬼门关了呢,竟被又被他治好了!”

    我便答道:“娘吉人天相,怎能治不好呢?”

    到了第七日上午,徐大夫又上门来为母亲诊治,竟也惊讶万分地告诉我们娘已经痊愈了,只要继续日常调养便可。

    母亲和家人们都惊喜交集,人人皆庆幸母亲安然渡过了这场灾病。

    我心里有关母亲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可是,自己的心却提到了嗓子。

    我知道,那条小蛇不会白白地帮助我。

    他还会回来,迫我兑现七日前的承诺。

    可是,我只能一个人承担这份恐惧与不安。

    我尽力随和着母亲和大家的喜悦,把有关自己的忡忡忧心小心地隐藏起来。

    当然了,完全掩饰住自己的不安也很难。

    到了第七日的傍晚,我准备去和母亲一起吃晚饭。

    母亲因已经大好了,便不在自己房中用餐。我们两个仍回二楼前楼的小厅里吃饭。

    我走进小厅里,叫了一声娘。

    母亲一抬头,有些惊诧地问我:“大暑天,你穿这么多热不热?”

    母亲的诧异是正常的,我的确是在雾縠衫子冰绡裙外,又穿了一领梅绽琼枝暗花雪苎褙子。

    我无法解释,只得硬着头皮向母亲答道:“我不热。”

    母亲却继续诧异着:“又不出门,梳个坠马髻作什么?”

    “我,”我吱唔道:“好久没梳正经发髻了,我刚才梳了一下,省得手生。”

    母亲没再问下去,我却知道自己的回答并不圆满。这样的答案打消不了母亲的疑虑,我只盼着娘不再深究我的回答。

    今晚那条小青蛇十有八九要来嬲搅于我,我只能将衣服穿得严密些,头发梳得规整些,才好面对异类。

    怕只怕我一个凡人女子,就算穿戴得再严密规整,也逃不脱异类的纠缠。

    我一边吃饭,一边胡思乱想。

    母亲见我沉默,便关切地向我柔声细语道:“凤儿,你这些日子太累了,一会儿吃完饭就回自己房里好好休息吧,晚上不必在我房中陪我了,我也好了,倒是你该踏实休息。”

    我含糊答应着,也不知口中吃的是什么。

    餐毕,我先陪母亲回她的寝室,又下楼去打点了一番杂事之后,便一步懒似一步地向我自己的寝室走去。

    四、认神珠龙子诉衷情

    小青蛇已经伏在我的床上了。

    我止步在门口,恨不得立刻逃开。

    “你睡里边吧。”他向我开口了,还是那个沉着坚毅的男音。

    “我不困。”我没好气地脱口而出。

    我虽然嘴硬,但其实心里极害怕。很明显,他随时随地都有能力伤害我。

    “你这些天这么累,不休息怎么行呢?”他的语调关切温柔着,仿佛真地很在乎我是否疲累。

    我不能总站在门口,只得走进寝室,坐在海棠凳上,又拿起书案上的本朝珠玉集,翻动书页,掩饰着心中的恐惧与厌恶。

    “七日前,”他又开口了,有些嘶哑的声音令我心悸:“你答应过我的。”

    听他那语气倒好像我欺侮他。

    不过,在七日期前,我的确承诺过与他共榻就寝一夜,且之后与他结为夫妻。

    现在,七日已过,母亲的病症也已经痊愈,我若不兑现诺言,只怕这条小青蛇不会放过我。

    万般无奈,我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无可奈何地向自己的床走过去。

    坐到床沿上以后,我连鞋也没脱,便和衣面向床沿卧在床的外侧。大约我的身体再向床沿移动一丝,自己就会掉到地上。

    心中的恐惧不说,屋里闷热得很,我又严丝合缝地穿着衣裙,以极不舒服的姿势侧卧着。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自己的衫子渐渐汗湿。

    这时,身后那个沉稳的声音又响起来:“排云布雨本是我家的差事,只是你这屋子太小,施展不开。我唤些凉风来吧,不然你会中暑的。”

    语毕,我真觉得有温和的凉风习习吹来,周身立刻舒爽凉快起来。

    没多久,我竟睡着了。

    早晨的光线那样温柔。

    当我朦胧睁开眼睛时,映入我眼帘的,是稳坐在床对面海棠凳上的身影。

    “醒了?”他开口问我,沉稳浑厚的男音小心地温柔着。

    我略一惊,急忙用手撑着床爬起身来,又揉了揉眼睛,急切仔细地打量着他:眼前这个二十二、三岁模样的男子的夺人气势并不来自他的紫金附蝉嵌宝远游冠,也不是源自他的墨绿缕金霜珠蟒龙袍,和他的金筐宝钿珍珠装粟金带和六合靴也没什么关系。气势是天生的,和他本人浑然一体。我相信眼前人就算是寸缕未着,仍然可以气势压人。

    他绝不是人面桃花,只是——那眉,那眼、那任何一丝面部线条,竟和我心中的男子别无二致!

    他端然稳坐,目光落在我脸上,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我突然觉得甚是狼狈,想来自己刚刚起床,蓬头垢面的样子一定很丑吧?

    正在局促之时,桐花用铜盆端着洗脸水走进房间。

    她照例看不见海棠凳上的男人,兀自把金鱼戏藻铜盆放在花梨卷云雕花面盆架上,又将麝香皂和丝布手巾放好,对我说:“姑娘洗脸吧,奶奶等着姑娘吃早饭呢。”

    我十分紧张地应了一声。桐花仿佛感觉出有些异样,又问了我一句:“姑娘没睡好吧?用不用我给姑娘梳头?”

    我慌忙答道:“我没事,你先去吧,我梳洗完了就去吃早饭。”

    桐花又有些不解地看了看我,之后转身离去了。

    我也顾不得有个金冠蟒袍的男人看着我,急忙起身去洗了洗脸,又坐在镜子前草草几下挽了个懒梳髻。

    这时,那男子又沉静地对我说:“你先去吃饭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应了一声,想抽身往外走。可是不知怎的,心头涌上一股没来由的柔软:也不知他饿不饿?可是我绝对不方便请他去用餐,也根本不可能请他去吃早饭。

    犹豫之际,男子又向我说:“快去吧,神仙吃不吃饭两可。你回来咱们再细聊。”

    我这才转身离开,却十分放心不下。

    我迅速吃完了早饭,几乎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然后,我告诉母亲自己有些头疼,想回房歇一会儿,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母亲自然催我即刻回房休息,我也就又顺理成章地又坐到了年轻男子的对面。

    在我问及他的姓名身世之后,他便又操着沉着稳健的声音向我答道:“神仙无姓,某名腾沛。家父受封南海龙王,世袭罔替,我是家中长子,也是世子。”

    腾沛的父亲也是一条青龙,因在天庭辅佐现任天帝夺得帝位,立下奇功,所以后来被天帝封为南海水君,世袭罔替。

    自幼坚韧明敏的腾沛,深得其父的喜爱信任。后来他的父王上疏天帝,恳请天帝封立腾沛为世子。天帝立即应允。

    腾沛讲到这里,我不禁问了一句:“都说神仙寿与天齐,容颜永驻,怎么你父王还要立世子?”

    腾沛便答道:“凡是神仙,无论如我这样生来是神仙的,还是他界人物修炼成仙的,都要经历三灾利害:就是每五千年经历一次天劫,总共经历三次。大多数神仙躲不过这三次劫难,不知在哪一次灾劫中就灰飞烟灭了。少数历过三劫平安无事的神仙,大多还要争夺天帝之位,若是不小心在争斗中失利,被人灭了元神,还是会绝命殒身。只有极少数的神仙躲过三次天劫,又无心争夺神界重要位置,才能真的与天地同寿,逍遥永世。”

    我点了点头,微呼了口气:看来作神仙也够累的。

    腾沛便继续讲:他是龙子,自幼就被诸仙称赞为临事明敏,刚毅坚韧。他不但被其父倚仗,也很被天帝看重。

    腾沛被封立为世子不久,天帝就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腾沛。那时腾沛尚是少年,对于这桩婚事没有什么感觉。谁知随着年龄的增长,腾沛对于心中的女子大约有了他自己的标准。

    在后来的几次瑶池宴会和其它的天庭宴会上,腾沛见过公主几面,越来越觉得公主的性格、气质和容貌都不对他的心思,便向父亲提出打算退婚。南海龙王起初坚决不同意儿子的请求,他知道作为臣子向天帝退婚意味着什么。可是,他又非常了解腾沛的倔强性格,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一但作出选择,纵是老子也拗不过。

    直到去年,也就是腾沛五千岁的时候,南海水君一方面拗不过儿子腾沛的意愿,另一方面,也考虑到若是强逼腾沛迎娶公主,也不知会闹出什么意外,倒不如涉险向天帝退婚,长痛不如短痛。

    于是父子两个直奔九重天,以腾沛正值天劫之年不宜议婚为由,向天帝婉转恳求退婚。谁知天帝到底是经过风雨、度过曲折的非常人物,更兼近些年来南海并不太平,时有海魔水怪作祟,天庭十分依仗腾沛父子这般的股肱之臣镇守南海,天帝竟一口应允了退婚之事,还说天界本不主张父母代办儿女婚事,儿女之事原应儿女自己作主。

    一切顺利得令人忐忑。

    果然,在水君父子回转南海后,太子也追到了南海。太子元炽为天后嫡出,是公主同父同母的胞兄。元炽的年龄仅比腾沛大几天,两人又师出同门,素日一向以兄弟互称。可这一次兄弟见面,却是涛惊浪骇:元炽一定要为亲妹妹讨个公道,逼腾沛继续履行婚约,腾沛却坚持绝对不会迎娶不合自己心意的女子为妻。

    元炽见腾沛不能回心转意,竟与腾沛缠斗起来。腾沛功力深厚,一向胜出太子一筹,但这一次终是顾虑到元炽的身份,为免再惹事端,腾沛在交手中只是处处回避躲闪,并未真正出手。

    谁知元炽为胞妹鸣不平心切,竟趁腾沛不备对腾沛用了天界禁用的拘形咒。拘形咒在天界被禁用,一方面是因为用了此咒,被施咒者会被打会原形;另外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拘形咒无固定解法,施咒者在下咒后凭自己意愿说出一道解语,被施咒者须得满足解语的要求,才能再现人形。

    元炽向腾沛下了拘形咒后,向腾沛说:“不娶舍妹也便罢了,然君须在六界中得一女子,愿与君同榻而眠一晚,之后愿与君结为夫妻,君方可化出人形。”

    道毕解语,元炽踏云而去。

    这位和腾沛师出同门的太子太了解腾沛了,他知道腾沛的倔强性格。其实仙界女子无人不知腾沛,腾沛若想寻一位女仙帮他解咒真是易如反掌。可是元炽一方面知道腾沛绝不会在婚姻上将就,更不会为了解咒娶不如意的女子为妻;另一方面,元炽也知道在仙界,腾沛没有中意的女子。可是,在仙界以外的其它五界,不知情的女子很难在腾沛无法现出人形的情况下,答应解语中的要求。换句话说,一旦解语和腾沛的婚姻联系起来,腾沛就很难再化成人形。

    另外,在这一番缠斗中,腾沛随身携带的龙族历代的订婚信物五曜神珠竟然随水漂流而去,不见了踪影。但是腾沛被施了拘形咒,水君父子再无心去寻那珠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元炽返回天庭之后,之前佯装不知太子赴南海的天帝忽然勃然大怒,诏诰太子无德,触犯天规,私施禁咒,残害忠良;并即刻废掉太子,将元炽打入毗娑狱,随后把自己爱妃所生的儿子立为太子。

    至此,两位五千岁的年轻神仙才知道这是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场天劫,在此次灾劫中,两仙虽未灰飞烟灭,却一个难现人形,一个失去了身份与自由。

    腾沛被打回龙形,可急坏了他的父王母后。南海水君夫妇用尽了法术,也无法使腾沛现出人形。无奈之下,南海龙王和腾沛半个月前去了普陀崖潮音洞,拜谒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菩萨和南海水君素有往来,且互相敬重对方的法品才德。这一次,面对心急情切的水君父子,菩萨依然平静和善。观音大士劝水君父子莫急,解咒还需遵从解语;再者,解铃还需系铃物,既是腾沛失了祖传的订婚之物,还需寻得五曜神珠才好。得了那珠子的女子,必是解咒之人。

    听到这里,龙王却不减焦虑:掐算出五曜神珠的下落并不难,只是就算得到珠子人是位女子,若腾沛不中意这位女子,或是那女子不愿为腾沛解咒,那么腾沛仍然不能从拘形咒中解脱出来。

    观音大士却向腾沛微笑道:“这样吧,那得了神珠的女子六月初一巳时末午时初必来金城定慧寺贫僧龛前参拜,届时公子可在定慧寺观音堂等候,见她一面。”

    菩萨的话虽然给了腾沛一线希望,却也引出了腾沛的问题:“腾沛谢过菩萨指点。只是听菩萨提点,那女子是位凡人,即便万事如意,仙、人如何相处?”

    见腾沛疑虑,观世音菩萨又赠给腾沛一只玉莲龙首净瓶,净瓶里盛的是玉醴泉。

    玉醴泉是天界名酿,仙人饮了健骨强筋,凡人喝了长生不老。

    腾沛父子虽然仍是疑惑,却不便再问,只得收下玉醴泉,向观音菩萨道谢后离去。

    后来的六月初一那一天,我就经历了在定慧寺经历了与腾沛相遇的那一幕。

    “那日在定慧寺,一看见你穿着素色衣裳,甩着帕子,冉冉袅袅地走进观音堂,我便知,我家的五曜神珠找对了主人!”说到这里,腾沛低沉稳健的声音铿然而止,他敏税的目光仍落在我脸上,仿佛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轻轻站起身,走到花梨十锦格旁,从一个格子里取出了一只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缎盒。我将锦箧打开,露出那枚瑞气环绕的珊瑚珠,问腾沛:“这可是你家的珠子?”

    腾沛颌首道:“此珠正是我家的五曜神珠,是我家历代龙子送给未婚妻的信物,也是定亲之物。”

    听他这般直言不讳,我却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觉得脸上作烧。

    我僵立在当地,踌躇了一瞬之后,有些羞涩地向腾沛说道:“公子若是觉得神珠放在我这里多有不便,今日我便奉还”

    “什么?”腾沛心惊情切道:“凤儿,你到现在还讨厌我?你不愿意嫁给我么?”

    眼前的男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其实,现在的我,哪里是讨厌他,只是觉得自己着实配不上眼前的男人,更何况,天人两界,如何结成眷属?

    将珠子放回十锦格里之后,我仍然没有直接向腾沛表明我的心意,而是首先问出了我的问题:“公子既然连天帝家的公主都不喜欢,怎么会喜欢如我这般平常的凡人女子?纵是喜欢,也未必是长久之计,大约更为着解咒还形,如若这般,公子不必屈就与我谈婚论嫁。”

    “叫我腾沛,”他压制着急虑,向我言道:“我不会找一个我不爱的女子为我解咒的。我本就是一条龙,在海里用龙身并不十分不便。若无人意中之人,我宁肯再等个几十年、几百年!

    “至于感情,你放心,神仙的爱情倒比凡人的情感坚实稳定得多:神仙比不得凡人,成亲以后夫妻两个便得永生永世、无终无了地生活下去,若无心仪之人,我决不轻易定夺。这也是我不愿与元炽之妹成婚的原因,若是不喜欢,就算成亲了,于我于她又有什么幸福可言?”

    我却还是放心不下:“可你是仙我是人,凡人生命有限,如此如何结成眷属?”

    他却微笑了,语气也平和了许多:“这你不必担心,观音菩萨赠我的玉醴泉便是咱们的合卺酒,饮了玉醴泉,你自会长命不老。”

    切!也不知这条龙哪里来的自信,倒好像我已经同意嫁给他了!

    不过,我仍然有顾虑:“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一定要侍奉娘到老,难不成你这个龙王世子也在这里陪着我?”

    “你在哪里,哪里便是家!”腾沛斩钉截铁地向我答道:“更何况,你一下子也去不了南海。饮了玉醴泉只不过能长生不老,仙家常用的避水咒、破雾咒、腾云决之类的决法,你还需向我慢慢习学。

    “再者,我在你家作上门女婿合适得很:令尊生前想找一位继承你家衣钵的女婿,若论珍珠生意,好歹咱们家的珠子不要本钱。”

    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心想这神仙想的还挺周到。

    未及我答话,只听有清脆的女声响起:“姑娘,喝茶吧。”话音未落,桐花已打了帘子走了进来,手中的托盘里是素日我用的耀州窑青瓷刻花凤首茶壶和青瓷盘凤茶瓯。

    尾声:龙凤侣同心琴瑟谐

    桐花只穿着家常白练衫裤,系着一腰本色细缣一色绣全枝梅短襜。也不知她若是晓得有个大男人正坐在我屋里,会不会感到羞涩。

    当然了,桐花仍然看不见腾沛,她也不会羞涩,倒是有几分吃惊地向我问道:“姑娘不是头疼吗?怎么不躺着?姑娘笑什么呢?”

    我急忙正了正脸色,支应她说:“刚才打了个瞌睡,做了一个有意思的梦,坐起来想着想着就笑了。”

    大约这些日子桐花对我莫名其妙的举止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把托盘放在书案上,为我斟了一盏茶,然后对我说:“姑娘若没事我就走了,奶奶怕我打扰姑娘,让我去向如意姐姐学打褶。”

    我便对她说:“我是要再躺一会儿,你去跟着如意学学吧,不单是打褶,钉带、上腰什么的,也都会了才好。”

    桐花应了一声便出去了,我舒了一口气。

    我再侧目看向腾沛,却觑见他的目光一直停在我的脸上,并未因为有个薄衫短裙的少女在屋里进进出出而有半丝分神。

    我略一心慌,移开目光,一眼看见桐花放下的已斟了茶的茶盏,顿觉为难起来,这茶瓯就一个,而且是我自己用的,我到底请不请腾沛喝茶呢?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腾沛却从容地自怀中拿出一条手帕。我仔细看去,正是那天他自噬龙鳞时,我覆在他伤口上的那条绣着一个“凤”字的素纱帕子。

    他拿着帕子问我:“既然你收了我家的珠子,就送我这帕子作回礼吧?”

    他的目光仍然烙在我脸上,我只觉得自己窘迫之极,不自然地垂下眼帘,轻声对他嗔道:“祖传的宝珠只换了条帕子,你竟不嫌亏本”

    他竟微笑了,笑容温暖得如初春的阳光,柔和地洒落在我身上,让我觉得暖融融软酥酥的。

    他又从容地将我的纱帕放回怀里,脸上的微笑把五官的刚硬融化了大半,连他沉着的声音都如春水般温存着:“不讨厌我了?”

    我忙辩解道:“前几次看见你时,你总是一条青蛇的样子,我怎么能不害怕呢?”

    他敛了敛笑容,向我说道:“我若现了九丈九的真龙之身,只怕你更惊恐。”

    他说得有道理。

    “凤儿,”他轻唤我:“你喜欢我么?”

    我偏过脸,避开他追逐着我的目光,轻声回答说:“我不是收了珠子也送了帕子了么”

    “那么,”他稳健的声音有些急迫:“你尽快去向你母亲说明原委,我七日后就让随从化作媒人到你家来提亲,再过七日你我就在你家成亲!你和令堂只对外人说我是南海的龙官人即可。”

    “只是我仍在热孝中,”我有些犹疑:“这么快办婚事不太妥当。”

    “就算依照凡间规矩,乘凶完配,亦不越理。”腾沛的语气坚决肯定:“更何况,令尊生前最大的希望不就是你能得到如意夫婿么?”

    父亲临终时确实对我的婚事放心不下。

    腾沛又问我道:“嫁给我好么?”

    我仍然羞涩,沉吟了一瞬之后,清晰地回答他了四个字:“愿侍巾栉。”

    他定定地看着我,没有说话,仿佛山峦般静默着。

    过了一会,他才抬起手,稳稳地拿起我的茶盏,不慌不忙地端至唇边,抿了一口,深沉柔缓地向我说道:“茶不烫了,过来喝吧。”

    腾沛离开我的这二七一十四天,的确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得和他的父王母后商议婚事,更需上奏天帝自己已还人形,即将成婚,并为我乞仙籍,求封诰;还有就是腾沛以自己已还人形为由,请求天帝还元炽自由。

    如果这十四天对于腾沛来说只是很忙,那么对于我娘来说,还真是有些短:让娘在十四天内相信并接受我的婚事、且竭力帮我筹备婚礼的真正原因是我们的母女之情和腾沛的救命之恩。

    而我在那些天里,又去了一次定慧寺观音楼。

    无论腾沛是什么身份、他家和观世音菩萨交情几何,我作为一个凡人,既然求请过观音大士保佑母亲平安,如今娘又已经康复了,那么我就得履行诺言,到观音堂还愿。

    再次去观音堂之前,我在房中翻箱倒箧。因我常在闺阁之中,手边并无金银。我倾柜倒匣,把这十几年来父母送我的珍珠都找了出来,用等子称了,竟有三两多重,也合二十两金子。

    我把这些珍珠放进一个彩绮香囊里,把它们捐至定慧寺观音堂。后来我听腾沛说,我去还愿的时候,他的父王母后也隐身去了观音堂,且对我这个缘起神珠的准儿媳颇为满意。婚礼当日,腾沛还给我带来了一柄水君夫妇赠我的玉如意。

    万字海水鎏金银薰炉中的四合香飘散着暾暾袅袅的香气,鎏金蟠花烛台上的龙凤红麝烛上的火焰闪烁着温馨柔暖的光芒。

    我放下锦红玛瑙酒盏,对腾沛说:“这玉醴泉的味道和昭君酿差不多。”

    腾沛的笑容里荡漾着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这小丫头也喝过酒?不过你是招赘我到你家来,就算有一天你要跟着我走,也不是出塞,是去龙宫。”

    去龙宫可比出塞远多了。

    我戴着珠翠团冠,穿着蹙金彩绣宜男百子茜纱沉香襦,系着圈金珠绣合欢连理绛纱拖泥裙,襦裙外又罩着珠络泥金龙凤呈祥红罗广袖礼衣,行动极为不便。再加之婚礼程序冗繁,又饮了玉醴佳酿,我一时觉得倦乏起来。

    还未等到我说出自己有些困倦,却觉得身体一轻,我已被腾沛抱起。

    他把我轻轻放在床上的时候,我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低头一看,我那层层礼衣竟已不见了,连贴身穿的确牡丹花绫抹胸也飘落在一旁

    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在坠入混沌以前,我还是轻问了他一句:“那日你在定慧寺初见我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顿了顿,向我说道:“就像你常看的诗里写得那样。”

    我笑了:“我看的诗也多了,你指的是哪一篇?”

    腾沛沉稳的声音温柔着,却将我朝宰相的诗句改动了几个字:“幸喜未经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二零一二年三月三日